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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千百年來一直流傳著一首民謠:“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薄巴庖粊G”,是指徽州男子到了十三四歲就要外出當學徒,在商界學做生意。這一“丟”,丟出了一句人所共知的俗語叫“無徽不成鎮(zhèn)”。
徽州境內山多田少,群峰聳立。但利隨弊行,徽州山重水復,易守難攻,非逐鹿之地,是戰(zhàn)亂時期理想的避難場所,戰(zhàn)爭少有殃及。所以每逢中原烽火四起,徽州都會是中原世族大規(guī)模南遷的首選?;罩菀蚨丝诩ぴ?、土地資源越來越貧乏。唐代以降,徽州一年所產的糧食,只能養(yǎng)活全境十分之一的人口。于是人們蜂擁而出,求食于四方。
我的父親就是當年被“丟出去”求食的一員。他是1924年由一群販牛的徽州老鄉(xiāng)帶到浙江江山去的。他記得爺爺當年把他交到其中一個牛販手里只說了句“該去哪兒去哪兒吧”。那年他十三歲,離畢業(yè)還差兩年。
這一批牛販的目的地是江山的賀村,當年這里的牛墟是華東最大的牛交易市場。
從徽州至開化的千年古道,再從開化至江山的沿途,一撥又一撥的趕牛隊伍,在父親的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牛販趕牛,一般是兩三個人趕二三十頭。為了防止牛只離開隊伍擅自喝水吃草,行進時要給牛嘴套上“牛控”——一種草編或者竹編的牛用口罩。牛只長途跋涉,為了減少牛蹄的磨損,要給牛的前蹄穿上草鞋。
與牛一樣,父親也腳著草鞋。他跟著一群大人,走出歙縣北鄉(xiāng)上九村,過巖寺,經屯溪,越馬金嶺,曉行夜宿,一路走到了江山的清湖碼頭。
清湖最大的泰記南貨店收留了他,先是學徒,后來是店員,直到1942年日本兵放火燒掉了清湖街上幾乎所有的店鋪。
泰記的老板決定撤出清湖這個兵匪常顧之地,父親從老板手上買下了火燒屋的地基,開辦了“泰和興南貨店”。
在父親經歷的那個特殊年代,他的事業(yè)注定要頻頻受挫。但他沉而再浮,屢仆屢起,幾度興衰,把徽商百折不撓的進取精神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經歷過土匪的蠻討硬搶,有一次還差點丟了性命;經歷過國民黨傷兵賴在店堂不走,長槍橫放在柜臺上,要走了當天所有的進賬和許多商品;日本人進駐清湖時,他被抓去當挑夫,好不容易逃了回來,但隨身攜藏的財帛被搜走,四歲的兒子夭折……他屢受打擊,但每次都能東山再起,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店開成當時清湖碼頭銷售量最大的南貨店。
父親的每次沉而復起,幾乎都是白手起家,但他總是信心滿滿,底氣十足,這源于他的徽商誠信處世風格。
民間素有“義不經商”“無商不奸”之說,但徽商卻反其道而行之,他們本著先義后利、義中取利的信條走進市場,恪守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奉公守法、互惠互利等基本道德,自然博得廣大生產者和消費者的歡迎,使他們在生意場上左右逢源,處處受益。這也是徽商興旺的不二秘訣。
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的三次歇業(yè)中,我曾親眼看到他把顧客賒欠的賬單一燒了之。他經常說的一句話是:誠信是無窮的資本,顧客是衣食父母。
1953年,父親遭遇了人生又一次劫難?!疤┖团d是在1942年才開的小店鋪,老板吳炳榮曾經在泰記南貨店當過店員。1950年土地改革時,吳因為打過學徒一個耳光,被劃成了資本家,還勞改了兩年?!保ā肚搴a頭》,羅德胤,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年3月第1版)。說這話的是王建昌老人,其中所說的“吳炳榮”正是我的父親。王老說的是事實,只不過時間上不是“1950年”,而是“1953年”。
經過一系列時代浪潮的“洗禮”,父親最終順應了時代,以供銷社職工的身份于六十歲時退休。
退休后的二十年里,他經常為鄉(xiāng)鄰們義務寫對聯(lián)。父親能做到這一點,得益于徽商的“賈而好儒”的文化傳統(tǒng)。徽州的南貨店有一個規(guī)矩,學徒每天都要練習寫字,做了店員以后每天也要用毛筆寫字,所以,不少人都練就了一手過硬的書法。父親晚年為鄉(xiāng)鄰服務,不圖回報,樂此不疲。看得出來,這二十年,是他心情最為舒暢的黃金歲月。
父親和母親生養(yǎng)了九個子女,可惜前面四個都夭折了。父親對子女不茍言笑,極少有肌膚相觸之事。他對母親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喜歡孩子別掛在臉上。父親是個嚴父的角色,小時候我沒少挨他的打。但他卻教給了我終生受用的做人道理,用行動告訴我什么叫自強不息。
在他八十三歲那年,我陪著他回了一趟歙縣的老家。沿著他出生的那個村莊慢慢地走了一圈,會見了一些他多年未見的親友,到山上祭拜了爺爺奶奶。在返程車過馬金嶺時,父親的眼里閃著淚光。我想他一定是想起了七十年前的那次長途跋涉——即將進入浙江的地界,面對前面茫茫的人生之路,一個徽州男孩孤獨無助地回望。
若干年后,當我自己也有了葉落歸根的念頭時,我才領悟了父親最后的徽州之行,也許,這是他對生命行將終結的預感,也是他對人世的告別?;厍搴痪茫麩o疾而終。
歷史上徽州商人有“徽駱駝”之美稱,但在我看來,畢竟駱駝在江南是稀罕之物,我倒更愿意稱頌父親為“一頭穿草鞋的?!保?/p>
在父親即將110歲誕辰的時候,我們兄妹有一個共同的心愿,那就是重走一次父親當年的南下古道,用心去丈量父輩創(chuàng)業(yè)的時代艱辛。
編輯:文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