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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未了

2019年08月14日 08:30:43 來源:黃山日報 作者:江近月

  天亮的時候,斜對面的服裝店準時地拉開窗簾,他看到她又換了一套衣服,像往常一樣安靜地站在柜臺旁邊,默默開始新的一天。

  她雙手優(yōu)雅地搭在胸前,清秀的臉龐上,似乎永遠都能夠保持一抹迷人的微笑?;蛟S這便是她的服裝店開業(yè)三個月來生意熱鬧的緣故吧,而他也在自己的閣樓里注意了她三個月,從開業(yè)到現(xiàn)在。

  他的閣樓其實是租的,畫院畢業(yè)一年多,他沒有回家,也沒有找工作,生活茫無目的。在關(guān)心他的那些人那里,他沒有音訊。離開學校后不久,他一路流浪,逃難般來到了現(xiàn)在的這座城市。

  他想繼續(xù)向前,雖然不知道要去哪里,可還是想往前走去,可是他不得不停下腳步,因為他沒有一分錢了。

  幸運的是他會畫畫,從小就會,在學院里學的也是,一直畫,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夠停下來。

  不幸的是他的畫沒有人喜歡,甚至沒有人多看一眼。可是他想繼續(xù)畫下去,他只好在這里幫一名古玩店主摹畫,以取得一點生活費,然后可以在店主商鋪的閣樓里繼續(xù)畫自己的畫。

  他很滿意現(xiàn)在的生活,或者說他從不在意自己的生活,只要活著,他就要畫,畫自己想畫的畫。只要還能畫,他就可以活下去。

  他只畫自己內(nèi)心所向往的那些東西,從他不再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以后,他就再也不畫眼前的景物。他認為人的內(nèi)心才是最真實的,藏著真、善、美。

  他甚至沒拿到畢業(yè)證就被學校趕出來了,老師說他固執(zhí),教授評價他狂妄,同學們把他和他的畫當做是笑柄。

  他卷起行囊離開了,沒有生氣,沒有悲傷,沒有絕望。只帶走了僅有的幾件破舊衣裳和畫畫的工具,這些也就是現(xiàn)在閣樓里的所有東西。

  他白天幫店主干活,臨摹的畫有建筑和風景,也有別的。店主很滿意他的作品,因為可以賣出不菲的價錢,但是他自己知道,那些都只是空洞的、沒有生命的顏料的堆積。

  描摹的時候他的腦子里在想著其他的事情,畫畫的動作僅僅只是手指下意識的行為,開始的時候他也看過幾眼這些樣的畫,甚至能夠看出些作者的意圖,然后便再也不看了。他就像一面鏡子,一成不變地呈現(xiàn)出事物表面的模樣。

  到了晚上,他的靈魂才回歸肉體,他可以畫白天的構(gòu)思,畫腦海的火花,畫得無邊無際卻又酣暢漓淋。如果白天是受難的話,那么晚上就是救贖。

  他可以在閣樓睡一整天,也可以整夜不睡覺。有金錢的驅(qū)使,店主已經(jīng)習慣了他的怪癖,而他自己卻漸漸沉醉在閣樓的生活里,他在想這里是不是就是終點。

  無聊的時候,他會透過閣樓唯一的窗戶看看外面的世界,從春夏到秋冬,從白天到黑夜,從晴朗到陰雨,他都見過,從小就見過啊。川流不息的人群,形形色色的交易,在他的眼下清晰得近乎透明。

  他仿佛在半空的閣樓里,觀看著人類社會的電影。然后他也會哀傷,會思索,會憤怒,所以他看起來顯得很憔悴,臉色就像畫紙一樣的蒼白。

  他的臉很修長,跟他的柔順的長發(fā)很搭配,長發(fā)是相對于他是男人來說的,其實也只是遮蓋了他的耳根而已。劉海下的黑色眼鏡框里散發(fā)著微弱的亮光,那是他的瞳孔在呼吸。

  他并不近視,因為他比誰都看得清楚。他只是喜歡透過眼鏡框來觀看外面的世界,就像從閣樓窗戶向外張望一樣。

  三個月前,他看到斜對面新開了一家服裝店,從第一天起,她就在店里上班。也許她就是店主,也許是一位勤勞的員工,這些都不足以成為吸引他的理由。

  他只是從她臉上的微笑中看到了希望,那是一種真誠、善良、美麗的微笑,是他的眼睛和內(nèi)心第一次同時感覺到。

  她每天都準時地出現(xiàn),微笑地面對每一位顧客。她的話不多,無論是店里員工還是顧客都很少跟她說話,偶爾跟她說話時,她也只是微笑地傾聽。

  他曾經(jīng)懷疑過她是啞巴,就跟斷臂的維納斯一樣,是一種缺憾造就的驚心動魄的美麗??伤⒉皇牵恳淮卧谒暗娜硕紩荛_心,并且流露出迷人的笑容。

  于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漸漸迷戀上了她。從她在店里出現(xiàn)開始,描摹的時候,畫畫的時候,都會不時向窗外望一眼。看到她專注而迷人的身影,他便會流淚,淚水滴在畫紙上,混進顏料里,還有一部分滲入身上那件破舊的衣裳。

  他覺得這是一種幸福,讓自己的內(nèi)心變得無比溫暖。就像每天早上到閣樓下街角小攤上喝糙米粥一樣,從嘴里通過喉嚨再到胃里,全身散發(fā)出一股洋洋的暖意。

  這種暖意只有小時候媽媽握著他的小手時,還有他自己握著畫筆時才能感覺得到。每當這個時候,他內(nèi)心深處總會冒出一絲寒冷,讓整個身體在陣陣寒顫中逐漸蘇醒。

  他虔誠地拿起畫筆,想把她在畫紙上畫出來,是真正的畫出來。直到夜幕降臨,畫筆遲遲沒有落下,他第一次對自己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懷疑。

  第一次想畫內(nèi)心想畫的東西竟然畫不出來。白天過去了,他的嘴唇已經(jīng)干裂,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層細細的汗珠,順著顴骨緩緩匯聚成道道溪流,沖刷著內(nèi)心的掙扎。

  他身上的舊衣裳已經(jīng)濕透,調(diào)色盤里的顏料早已干涸,畫紙上卻依然是一片空白。他艱難轉(zhuǎn)過頭,望向窗外,她還在那里,裙擺在夜風的吹拂下輕輕擺動,微笑依舊。

  他覺得很溫暖,又感到很冷。服裝店快要打烊的時候,他看到兩名男子走進店里,在她的面前停了下來。一名男子把手伸向了她,將她推到窗簾的后面。

  城市里的夜空下一片明亮,夜風從窗戶吹進閣樓,畫架上畫紙飄起了一角,畫筆掉在地上,干硬的筆尖與木制的地板撞擊后,生出一股凌亂的美感。他不在閣樓里了。

  “可惜是個塑膠模特!”兩名男子站在她的面前,指指點點,放肆調(diào)笑著。甚至他們認為她就是一個真人,潔白的皮膚,純凈的眼神,頭發(fā)閃爍著細膩的光澤。其中一名男子忍不住伸手去撫摸她的臉,想確認她不是真實的。

  男子的手沒有觸及便被另一只手給握住了。男子看到了他蒼白的臉龐,還有他那只纖細卻像毒蛇一樣咬住自己的手。

  那只手上青筋凸起,好像隨時都會有血液沖破皮膚一樣。手上的疼痛和這個詭異的畫面讓男子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恐懼,嘶喊和咆哮嚇壞了店里其余的人,他們都瑟瑟地躲在一旁。

  他終于還是松開了手。當另一名男子將小刀從他腹部拔出的時候,他手上的青筋便縮了回去,好像全身的力氣都隨著傷口的血液一同流失了。

  他沒有看兩名男子是如何狼狽地逃出服裝店,也沒有看店里那些心有余悸的眼神。他轉(zhuǎn)過頭,終于第一次這么近地看到了她,跟閣樓上看到的一樣,她的微笑是那么真實和美麗,剛才的一切似乎對她沒有任何影響。

  他伸出自己纖細的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就像平時握住自己的畫筆一樣,他的手很溫暖,她的手很冰涼,很快兩只手便有了同樣的溫度。

  他靜靜看著她,她默默微笑著。


編輯:文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