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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里管住在山棚里看護苞谷,驅(qū)趕野豬,叫看野豬;管晚上住著的山棚,叫野豬棚。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當(dāng)滿山遍野的苞谷露出上尖下圓的棒骨蕊兒,隊里便派持槍民兵或有土槍的勞動力看野豬。
大山里的野豬棚都搭在居高臨下的能環(huán)顧四周的崗頭上。以山為背,先整平夯實地塊,用小杉木在山背前豎起三角架,再將寬寬的杉樹皮排開蓋在三角架上,用竹片夾實后再用鐵絲固定;門也是厚實的樹皮或木板框起來的,可上長鎖,防白天有人偷被褥什么的。棚前掛著竹梆,有風(fēng)的時候,都會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負u著,響著,仿佛一位小巧的蕩著秋千的大山的歌者。這竹梆管用過一陣子,但時間長了就不靈了,野豬、山猴什么腦子鬼精得很,聽多了便知這是人類設(shè)計誆騙它們的。
哥常帶書上棚。上半夜“哎霍,哎霍霍”地吆喝一陣后,便躺在用竹子搭成的窄床上看書,記得他帶上過《分水嶺集體化日記》和《十萬個為什么》等?!斗炙畮X集體化日記》是一群下放在東北的男女知青寫的,以“日記”的形式記錄他們上山下鄉(xiāng)的歷程,我后來看過。入睡前若其它山棚沒放槍而自己近期手頭上子彈寬綽,就放上一槍后大睡無事。但很少放槍,因為子彈管得很嚴,難弄。也有有事的時候,單只野豬出來倒沒什么,野豬群出現(xiàn)就糟了,一出來就是大小幾大家子,十幾數(shù)十只的陣列十分壯觀,不一會便會糟蹋一大片苞谷,等發(fā)現(xiàn)舉槍,野豬們已逃之夭夭。隊長不客氣,扣工分!
那年暑假,哥去公社參加民兵集訓(xùn)了,母親便拉著放假在家的我和她一起,頂替我哥上棚。那天下了一天大雨,我們沿著哥每天爬行的打轉(zhuǎn)的羊腸山道到了苞谷山,苞谷的葉子上還滾動著水珠。我們沒槍,一晚要到棚外吆喝三五次,長長的“哎霍,哎霍霍”聲在谷林和群山回蕩,時有音波回壁,余聲重疊。我是第一次看野豬,不會吆喝,就手呈喇叭狀學(xué)著。晚上,站在山巔,風(fēng)吹月瀉,谷葉婆娑,游若碎銀,皎月似乎唾手可得,星星仿佛一觸即落。約莫到了下半夜,朦朦朧朧間我被一聲聲尖厲的啼泣聲驚醒,山風(fēng)從棚縫中閃進,豆大的煤油燈扯氣般欲滅不滅的,我的背上冷汗淋淋。床很窄,我睡里側(cè),母親睡外側(cè)。母親拉緊被子道:“別怕,貓頭鷹叫?!?/p>
看了幾晚野豬都相安無事,只是每晚都懼怕貓頭鷹的叫聲,叫得人毛骨悚然。
天空露出魚肚白時,兩只大野豬出現(xiàn)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活生生的野豬。四肢粗長,身上的毛和家豬的豬鬃一樣粗硬,沾滿泥土,成了褐色,大而長的獠牙鋒利無比,它們咬斷小灌木和細竹子又竄進苞谷地。伏在山林邊的劉大叔用手上的土銃對著野豬放了一槍,受傷的野豬張牙舞爪地撲了過來,迅猛得如野狼一般。劉大叔來不及上火藥,躲避不及便就近爬上了一棵樹,那野豬拖著外流的腸子,先是抬頭用血紅的眼睛瞪著樹上的劉大叔,然后直起身子、伸起前爪往樹上撲,眼看就要咬到劉大叔的腳了,一咬到就會被拽下來,被野豬撕咬得骨斷肉裂,劉大叔聽天由命,拼命地縮上雙腳,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哪知,因為樹干偏細,笨重的野豬撲了幾次都落空了。野豬不甘心,卷土重來,使出它的撒手锏,用吐著白色的粘著血塊唾沫的長而尖的巨口,瘋狂地咬著那棵樹的下部。那棵勉強能承受劉大叔重量的樹,不大,還沒碗口粗,一直艱難地左右搖擺著,晃動著。瘋狂的野豬一邊咬著,還一邊用足有兩百多斤的身軀頂著、蹭著那棵樹,樹搖搖欲斷,隨著一聲凄慘的絕望的叫喊,劉大叔……
“快起來,快起來!”母親搖醒了渾身汗水的我。
白天干活時,我將昨晚做的夢說給劉大叔聽,說這可能是野豬棚的棚神托夢給我,叫我提醒你打野豬時留點神。劉大叔先是哈哈大笑,然后說你說的還真像,野豬及野豬受傷后追咬人,大致就是那樣的。不過我當(dāng)時如無大樹可爬,會轉(zhuǎn)過身來,用槍管對準傷豬的血盆大口,狠狠地捅進去。
看野豬除能多拿工分外,還有個好處就是肚子餓不了。在野豬棚前生一堆火,掰一堆苞谷往火堆里一扔,不一會棚內(nèi)外就彌散開苞谷的嫩香?!胺髦焐巷L(fēng),沐著山頂月;喝著竹筒茶,啃著苞谷棒;請我當(dāng)神仙,老子也不讓?!边@一順口溜在大山里流傳了多年。這種時日確實讓不少看野豬的大山人悠然自得、樂不思蜀了一陣。
到了苞谷吐紫須、露金牙時,隊里便開始掰苞谷了,看野豬也就結(jié)束了。哥帶回了被子、油燈、衣物,帶回了《分水嶺集體化日記》等,下山不再上去了。若上去,得待明年的夏末初秋了。我翻他的書時,從中落下了幾封信,信封上的字很小但很娟秀。哥將步槍漫不經(jīng)心地撂在一邊,俊氣的臉上有淡淡的失落。這使我想起了村里的長久叔和炳森伯,在村里的長輩中,他們是最有文化的也是過得比較體面的人,也是“野豬棚”的老前輩。他們曾和我說過不少“野豬棚”里面的故事,男人和女人,說他們在年輕的時候,也就是解放前后那些年,也不曾“安分”過。每次喝酒,他們總是說了個開頭或說了一半,就神神秘秘的,不說了……
時月輪轉(zhuǎn),葉紅葉落。當(dāng)年持槍看野豬的帥氣的哥,已到了花甲之年,代哥看野豬的母親,還有神秘說笑的炳森伯,已離世多年了,上一輩看野豬的人,幾乎都不在了。盡管野豬還經(jīng)常出沒,但大山里早已不看野豬了。當(dāng)年那熟悉得能記住每塊地勢的苞谷山,或荒蕪或植上了新樹,自我離開故鄉(xiāng)后,就再也沒有上去過。
編輯:文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