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冊新用戶
注冊新用戶
修改密碼
我絕對沒想到共和國的第三任空軍司令馬寧將軍,會在我這樣一個晚輩面前失聲痛哭。
時光,定格在世紀之初的北京東郊,一間簡樸的軍隊干休所內(nèi)。
年近八旬的老將軍是說到1946年的大楊湖之戰(zhàn)時而泣不成聲的。那是晉冀魯豫野戰(zhàn)軍在劉鄧三出隴海逐鹿中原之間的一場血戰(zhàn)。是役,劉鄧麾下之6縱竟以常人難以想象的劣勢裝備,全殲國民黨日式裝備的遠征軍整三師。那是有著一個軍實力的遠征師,是當時國民黨軍的五大主力之一,中將師長趙錫田是國民黨參謀總長顧祝同的外甥,揚言要在一個星期之內(nèi)把劉伯承趕回太行山去。
那一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時任6縱7旅50團副團長的馬寧率全團剩余再度增援主戰(zhàn)場時,早已被炮彈削為一地粉塵的大楊湖已是硝煙欲散,負責民運的收容隊正在打掃戰(zhàn)場。遍地四仰八叉的烈士姿態(tài)各異,只是每人足上都是新新的千層底布鞋、新新的白襪,還有的是各色各樣的花鳥魚蟲和繡上的吉祥字樣,只要兩足尚全者大多如此。這早已成了根據(jù)地戰(zhàn)士的規(guī)矩了:大戰(zhàn)在即,一身簇新;戰(zhàn)后幸存,再脫下珍藏。收容的過來,有胸部殘缺模糊的,無法細認。喊來各部幸存,又多是不敢分辨。甚至有的胸部完好的也是空無登記?!瓫]空閑,實在是沒工夫在上陣之前再認真組織登記、發(fā)裝配槍什么的,哪怕是完成一次稍稍正規(guī)的清點,也來不及呢。
戰(zhàn)爭,來得太突然了。1946年夏,戰(zhàn)事告急。根據(jù)地里那個趕呀急呀,往往隊伍開過一撥,悄悄地,隊伍后面就嫁接上了長長的一截,匆匆離別的喊聲里才可聽得出,或是丈夫或是兒子,還有的是兄弟甚至還有姐妹……
沒辦法,收容的只能是匆匆掩埋。不能棺木盛斂、不能白布裹尸、不能一人一穴,甚至沒有人聲嗚咽相隨。就那么挖上一坑,大冬天尸體凍得硬邦邦的抻不直,只好馬車馱來,磚塊似地卸下,三五個一坑,七八個一堆,也只是草草掩土而去。不能停呀,天上有狗日的飛機,一不留神就咬上我們幾口。只是那么多沾滿血土紅泥的新鞋新襪,不能全埋啊,得留下來,一堆人里留下一雙,算是個意思,剩下的舍不得呢,部隊要行軍啊部隊要打仗啊……
那一刻,只有我的筆在紙面上“沙沙”地一路飛行。面對馬寧將軍如泣如訴的戰(zhàn)爭回憶,我不知道我這樣的一個后輩如何表達我對這支軍隊油然而生的崇敬之情。就在那么的一瞬間,我對神州大地上所有的住進各地干休所里的戰(zhàn)爭老人們肅然起敬起來,他們……哪個不是九死一生啊。
慚愧之余,想起受領寫作這個150萬言長篇紀實的《二野勁旅》任務之初,我還是不太悉心投入。初到北京的苦處一言難盡:住地下室,整日難見陽光;頓頓方便面果腹;早早趕公交換地鐵,一次采訪要倒三四趟車。北京擠呀,有時上門晚了,我知道老首長可是早早地理清了思緒,有的是連夜也沒合眼,四處打電話核實著歷史的本來面目,他們擔心我們不虔誠,好多原本是這輩子帶到土里去的催人淚下的事情怕我們聆聽不了。
好在,我們漸漸地學會了聆聽。聆聽這支戰(zhàn)功顯赫的劉鄧鐵拳。投入地聆聽一次,忘了自己。你會感到由于太多的滄海桑田,太多的白云蒼狗,幾乎所有的前輩們都急于需求一個真正虔誠的聽眾。漸漸地他們沉浸其中,那時的我們只是他眼前的一草一木,而他又仿佛回到了沙場點兵之時。此時你千萬千萬啊,不要打斷他們奔涌的話語,岔開他們飛翔的思路,問一些幼稚的話題。你只需認真聆聽,投入下去,你的眼追隨著他,你的筆追尋著他。當他那塵封大半生的記憶冰河炸裂開來,你就會感到滔滔江水撞面而來,那人生將過的心情傾訴,哪個展現(xiàn)給你的不是一座富礦資源?
投入地聆聽一次。此時,物我兩忘的戰(zhàn)爭老兵們,身上的各個部件都是形象的語言,你就會聽到許多在書本上屏幕上怎么也得不到的絕對歷史真實,你就會一下子慧眼洞開:啊,我懂了,就是這樣的一支小米加步槍,居然能開天辟地的真正原因。
在北京采訪,我們原定在一個月之間。其實我們也沒抱太多的奢望。我們自以為我們熟讀過半年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十二集團軍軍史,我們熟悉了這支軍隊各旅團乃至各營連所有的戰(zhàn)斗進程。我們自以為他們中間大多是耄耋暮年也鮮有太多的敏感思維去回憶出那塵封半個多世紀的早年人事。但意外的是老首長們面對我們的聆聽竟然激起了那么大的青春活力。所有的往事,乍一提起便激活一池春水,他們一開始也許會難以說清甚至是搖頭嘆息垂首自怨,但你只要牽起一根細絲,準能帶出一串串鮮為人知的戰(zhàn)史。剩下的你只管聆聽吧。他們會動員家眷翻箱倒柜尋找當年珍藏;他們會為一個細節(jié)出入而四處核實;他們會不顧春寒料峭捋起衣衫讓你聆聽槍眼、彈片、傷疤的敘述……
應該說我們是幸運的。我們聆聽到了數(shù)以百計的戰(zhàn)爭幸存者的真實回憶。長達六年,我們這個寫作組輾轉(zhuǎn)京滬寧杭等地,勝利地完成了這部浸透著無數(shù)革命先烈血跡與二野六縱后來人心愿的鴻篇巨制。
每到老兵復退之際,每當新兵涌向軍營,作為當年的聆聽者,一個卸甲歸田的轉(zhuǎn)業(yè)軍人,多么希望每一位流水之兵每一座鐵打營盤,多一些……再多一些對于這支軍隊革命傳統(tǒng)的傾情聆聽,發(fā)揚繼承!
編輯:文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