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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家了?!?br/>
上午大管發(fā)來這句話,我知道他的旅行將告一段落。
就在今晚,他將回到熟悉、溫暖、為之貢獻一切的家庭,在這溫熱的初夏。
大管昨夜發(fā)來了一些照片,我看到時,他已安心,我回話時,他已安睡。
我與他同在。
那一次在戴震公園,雨后,天黑。
尋不著正確的道路,像極了人生。
到了湖邊,大管停下腳步,不知從哪里掏出一根煙來。他知道我不抽煙,仍然靦腆且猶豫地緩慢問道:“要不要來一根?”
我鄙夷地望著他:“好男人從不抽煙。”
從大管平靜的眼鏡片上,我看到了自己鄙夷的樣子。
我們聊人生,聊女人,聊星空,聊到一個突然的瞬間,“噗通”一聲,人間清靜下來。
“古潭蛙躍入,止水起清音?!?/p>
我想起了一句俳句。
“狗日的小日本!”大管吐出煙圈,低聲咒罵了一句。
我們一齊看向這座現(xiàn)代文明城市下的池塘,萬籟無聲。期待再出現(xiàn)一個浴水而出的美女,哪怕稍后會披頭散發(fā),在這野嶺擇人而噬。
“先吃誰?”
“女妖精喜歡吃好男人?!贝蠊軐煹偬?,步入湖邊小徑。
我低頭,地上火星湮滅,什么也看不到了。
前一次,是初冬。
將妻兒送到新華書店門口,一個人影突然閃現(xiàn)在我面前。
是大管!一襲灰褐色風衣,衣領豎起,將那顆白白胖胖的腦袋裹挾其間。
大管比我先到,他總是迫不及待,他是先行者。
我習慣跟著他,跟著他散步,跟著他喝咖啡,跟著他去酒吧……
當年也是跟著他,可惜還是慢了一步!
現(xiàn)在則跟著他一起來到新安江畔,跟著,跟著,已然平行而前。
“你真是一個裝在套子里的人?!蔽矣闷踉X夫來調(diào)侃他。
大管喉間發(fā)出一股奇怪而興奮的笑聲,“呵呵”“呵呵”,扭頭看看我,紅潤的臉色終究將低級趣味吞入腹中。
“誰不是套子里的人?”他反問道。
如同情欲催生愛情一樣,此時此刻,低級趣味瞬間升華為對人類歷史的詰問。
這時,一輛斑駁沉重的打撈船從江面駛過。
初冬的陽光溫暖卻不刺眼,光影在江水中浮動著人間的美。
江邊水泥壩旁,有家長帶著孩子在撈魚,湊近看了看,幾尾小魚在紅塑料桶中亂撞。孩童驚喜的聲音在江畔回蕩,江水灑落一地,又一條孤獨的魚在網(wǎng)兜中蹦跳,享受著剎那且永恒的陽光。
江里的水草招招搖搖。
我想到了徐志摩。
大管想到了“博光丸”。
離開的時候,我向東,他往西,誰也沒有回頭,兩人把陽光拉得老長老長。
最前一次,還是與新安江有關,只不過這次是在江心洲。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江心洲不大,卻什么鳥都有。
我和大管就是兩只閑得蛋疼的鳥。
從春秋戰(zhàn)國到現(xiàn)代民主,從哲學起源到宗教精神,從倫理道德到靈魂自由,從柏林蒼穹到低俗小說,我們把各自銜來的樹枝一同堆積起來。
一個不是巢的巢,成了兩個鳥人的樂趣所在。
經(jīng)過足球場的時候,有一個藝術生獨自坐在草坪上,彈著吉他唱著歌,頭頂是蒼茫的星空,四周是喧鬧的人群。那歌聲并不完美,卻很青春。
大管停下來,模仿彈吉他的樣子,雙手開始抖動。運動鞋有節(jié)奏地踏著塑膠跑道,打著節(jié)拍,搖頭晃腦,平靜的眼鏡片后,一雙小眼睛瞇得很是迷人。
一曲歌罷,大管忍不住朝藝術生走去,口中喊道:“這位同學,我們來合奏一曲……”
“謝謝!謝謝!”藝術生對著手機顯得極為客氣,“感謝大家的打賞?!?/p>
大管停下腳步,江風襲來,我看到他眼中的火焰熄滅了。
走到球場盡頭,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歡呼。
抬起頭來,一盞潔白明亮的孔明燈冉冉升起,在這個孤獨的夜空,煞是美麗。
大管看了一會,伸出雙手,對著孔明燈做了一個拉弓射箭的姿勢。白花花的胳膊將短袖袖口撐向后背,他依然在努力,眼神隨孔明燈朝星空飄去。
“不怕再失手嗎?”我不懷好意地問道。
大管側(cè)頭望著我,鏡片下的臉頰抖動了一下:“我一向都很準?!?/p>
說完,右手松開。
孔明燈在一片驚呼中墜落下來,蠟炬已成灰。
知道大管要回家了,我替他高興。
人生就是一段旅程加一段旅程,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人類也是。
就在剛剛,大管發(fā)了一首歌給我,叫《再見青春》。
我告訴他,懷念是美好的再生。
他說哪天我們?nèi)プ∫蛔∏嗄曷蒙纭?/p>
我嘲笑他,老男人!
他說是真的,東黃山,到譚家橋。
我跟他說,“我要記住你,擔心失去你”這句話也是真的。
他沉默了一會,才說了開頭的那句:“晚上回家了?!?/p>
其實,我跟大管認識很久了,很久很久,從一開始就不在一條路上。
偶爾會見個面,聊聊天,也掐過架。
他比我有本事,我比他年輕。
那天江邊相向而行的場景,恍惚了我許多時光。像極了那年我抱著小白,在中原大地與他各奔東西。
對了,大管就姓管,他叫管仲。
大管一生中最遺憾的事就是當年射出的那一箭,最得意的事也是。
直到2716年后在江心洲再次搭弓時,我忽然意識到:
我要記住他,擔心失去他。
公元2019年
編輯:文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