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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路人

2019年07月03日 08:41:17 來源:黃山日報 作者:王怕疼

  “晚上回家了?!?br/>

  上午大管發(fā)來這句話,我知道他的旅行將告一段落。

  就在今晚,他將回到熟悉、溫暖、為之貢獻一切的家庭,在這溫熱的初夏。

  大管昨夜發(fā)來了一些照片,我看到時,他已安心,我回話時,他已安睡。

  我與他同在。

  那一次在戴震公園,雨后,天黑。

  尋不著正確的道路,像極了人生。

  到了湖邊,大管停下腳步,不知從哪里掏出一根煙來。他知道我不抽煙,仍然靦腆且猶豫地緩慢問道:“要不要來一根?”

  我鄙夷地望著他:“好男人從不抽煙。”

  從大管平靜的眼鏡片上,我看到了自己鄙夷的樣子。

  我們聊人生,聊女人,聊星空,聊到一個突然的瞬間,“噗通”一聲,人間清靜下來。

  “古潭蛙躍入,止水起清音?!?/p>

  我想起了一句俳句。

  “狗日的小日本!”大管吐出煙圈,低聲咒罵了一句。

  我們一齊看向這座現(xiàn)代文明城市下的池塘,萬籟無聲。期待再出現(xiàn)一個浴水而出的美女,哪怕稍后會披頭散發(fā),在這野嶺擇人而噬。

  “先吃誰?”

  “女妖精喜歡吃好男人?!贝蠊軐煹偬?,步入湖邊小徑。

  我低頭,地上火星湮滅,什么也看不到了。

  前一次,是初冬。

  將妻兒送到新華書店門口,一個人影突然閃現(xiàn)在我面前。

  是大管!一襲灰褐色風衣,衣領豎起,將那顆白白胖胖的腦袋裹挾其間。

  大管比我先到,他總是迫不及待,他是先行者。

  我習慣跟著他,跟著他散步,跟著他喝咖啡,跟著他去酒吧……

  當年也是跟著他,可惜還是慢了一步!

  現(xiàn)在則跟著他一起來到新安江畔,跟著,跟著,已然平行而前。

  “你真是一個裝在套子里的人?!蔽矣闷踉X夫來調(diào)侃他。

  大管喉間發(fā)出一股奇怪而興奮的笑聲,“呵呵”“呵呵”,扭頭看看我,紅潤的臉色終究將低級趣味吞入腹中。

  “誰不是套子里的人?”他反問道。

  如同情欲催生愛情一樣,此時此刻,低級趣味瞬間升華為對人類歷史的詰問。

  這時,一輛斑駁沉重的打撈船從江面駛過。

  初冬的陽光溫暖卻不刺眼,光影在江水中浮動著人間的美。

  江邊水泥壩旁,有家長帶著孩子在撈魚,湊近看了看,幾尾小魚在紅塑料桶中亂撞。孩童驚喜的聲音在江畔回蕩,江水灑落一地,又一條孤獨的魚在網(wǎng)兜中蹦跳,享受著剎那且永恒的陽光。

  江里的水草招招搖搖。

  我想到了徐志摩。

  大管想到了“博光丸”。

  離開的時候,我向東,他往西,誰也沒有回頭,兩人把陽光拉得老長老長。

  最前一次,還是與新安江有關,只不過這次是在江心洲。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江心洲不大,卻什么鳥都有。

  我和大管就是兩只閑得蛋疼的鳥。

  從春秋戰(zhàn)國到現(xiàn)代民主,從哲學起源到宗教精神,從倫理道德到靈魂自由,從柏林蒼穹到低俗小說,我們把各自銜來的樹枝一同堆積起來。

  一個不是巢的巢,成了兩個鳥人的樂趣所在。

  經(jīng)過足球場的時候,有一個藝術生獨自坐在草坪上,彈著吉他唱著歌,頭頂是蒼茫的星空,四周是喧鬧的人群。那歌聲并不完美,卻很青春。

  大管停下來,模仿彈吉他的樣子,雙手開始抖動。運動鞋有節(jié)奏地踏著塑膠跑道,打著節(jié)拍,搖頭晃腦,平靜的眼鏡片后,一雙小眼睛瞇得很是迷人。

  一曲歌罷,大管忍不住朝藝術生走去,口中喊道:“這位同學,我們來合奏一曲……”

  “謝謝!謝謝!”藝術生對著手機顯得極為客氣,“感謝大家的打賞?!?/p>

  大管停下腳步,江風襲來,我看到他眼中的火焰熄滅了。

  走到球場盡頭,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歡呼。

  抬起頭來,一盞潔白明亮的孔明燈冉冉升起,在這個孤獨的夜空,煞是美麗。

  大管看了一會,伸出雙手,對著孔明燈做了一個拉弓射箭的姿勢。白花花的胳膊將短袖袖口撐向后背,他依然在努力,眼神隨孔明燈朝星空飄去。

  “不怕再失手嗎?”我不懷好意地問道。

  大管側(cè)頭望著我,鏡片下的臉頰抖動了一下:“我一向都很準?!?/p>

  說完,右手松開。

  孔明燈在一片驚呼中墜落下來,蠟炬已成灰。

  知道大管要回家了,我替他高興。

  人生就是一段旅程加一段旅程,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人類也是。

  就在剛剛,大管發(fā)了一首歌給我,叫《再見青春》。

  我告訴他,懷念是美好的再生。

  他說哪天我們?nèi)プ∫蛔∏嗄曷蒙纭?/p>

  我嘲笑他,老男人!

  他說是真的,東黃山,到譚家橋。

  我跟他說,“我要記住你,擔心失去你”這句話也是真的。

  他沉默了一會,才說了開頭的那句:“晚上回家了?!?/p>

  其實,我跟大管認識很久了,很久很久,從一開始就不在一條路上。

  偶爾會見個面,聊聊天,也掐過架。

  他比我有本事,我比他年輕。

  那天江邊相向而行的場景,恍惚了我許多時光。像極了那年我抱著小白,在中原大地與他各奔東西。

  對了,大管就姓管,他叫管仲。

  大管一生中最遺憾的事就是當年射出的那一箭,最得意的事也是。

  直到2716年后在江心洲再次搭弓時,我忽然意識到:

  我要記住他,擔心失去他。

  公元2019年


編輯:文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