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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節(jié)快來了,我媽就開始忙碌開了,一大堆雜亂的事情在那里堆著,我媽像拆打結(jié)的毛線團一樣,等著她一團線一團線地去拆開,過后又有一種成就感滿足的舒坦。
我媽端午要做的事情,比如用老家村子里的竹蒸籠蒸粽子,首先把放在偏房里的蒸籠拿出來洗凈,準備糯米、紅糖、紅豆、棗子、花生……這些食材,我媽要老家村子里產(chǎn)的,粽葉也要老家侯家包院子里的芭蕉葉,這樣蒸出來的粽子,才有當年老家那種最地道的味兒。
我媽進城以后這些年,在端午那天一大早,她就開始用傳統(tǒng)古法蒸粽子了。鍋里水汽騰騰,大蒸籠里盛滿了飽滿憨實的粽子。不過我爸我媽哪里能吃完,尤其是我爸,皺著眉,半閉著眼,一小口一小口如吃中藥丸子一般模樣。去年端午節(jié),我媽蒸了一籠粽子,我爸連一個粽子也沒吃完就直皺眉頭。我媽說,老頭子,你胃口大點嘛。我爸說,你以為我才50歲啊。早些年,我爸可以一口氣吃上六七個粽子,吃得飽嗝連天了,我媽還鼓動說,再來一個再來一個,直到我爸吃得幾乎挪不動腳步了,癱坐在那里,感覺顯出對人生滿足后的疲憊之態(tài)。
粽子吃不完,我媽就忙乎著給小院里樓上樓下的鄰居送粽子。我媽佝僂著身子,還賠著笑,挨家挨戶敲響門,柔聲問:“有人么?”那戶人家探出頭來,一看又是我媽來送粽子,客氣地收下,還喊我媽進屋子里去坐坐。
當初進城,我媽特別不適應(yīng)城里人一回家就“嘭”地一聲關(guān)上門,那刺耳的聲音仿佛把我媽狠狠地推了一個趔趄。我媽就用在老家村子里古道熱腸的心,把整個小院里人家起了一層厚繭的心,一顆一顆給焐熱了。我媽真有一個老母雞的慈善心腸,見一個雞蛋,都有上去孵一孵的愿望。后來,小區(qū)樓上樓下人家關(guān)門的聲音都變輕了,吃飯時,還常常敞開門,哪家有啥好吃的,端著菜碗送上一份分享一下。
這些年來,一些傳統(tǒng)節(jié)日的味道,在城里似乎變得淡了,如一杯茶泡了又泡,卻又舍不得倒掉杯子里浸泡已久的老茶葉。那些年在老家村子里,過節(jié)最大的奢望就是滿足幾頓口腹之歡,很多時候過節(jié),就是對美味食物的念想與召喚。但而今對食物的守候,早已經(jīng)沒了那些年的熱情,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還困擾著城里人。過節(jié)的憧憬也如昨夜星辰閃爍,天邊的星子隱藏在云層里了。
我爸也常嘆息,過節(jié)的氣氛淡了。我媽就是不服氣,質(zhì)問我爸,哪里淡了嘛?是你人老糊涂了。前年端午節(jié),我爸考問我媽:“你曉得端午節(jié)是怎么來的么?”我媽從廚房出來,拍打著圍腰說:“端午節(jié)就是端午,有個啥來歷?!庇谑俏野值哪屈c文化就派上用場了,他跟我媽講了端午的來歷,說就是為了紀念沉江自殺的屈原設(shè)立了端午節(jié)。我媽糊涂了,人死了,后人還吃粽子來紀念啊,這不是幸災(zāi)樂禍嘛。我爸嘆了一口氣對我媽說:“哎,像你這樣胡扯,歷史學家也跟你說不清?!蔽覌層謫枺骸澳阏f屈原抱著一塊石頭沉江自殺,那他在水里憋壞了,不曉得浮起來啊?!蔽野终f:“屈原身上的石頭,他用繩子捆綁著?!蔽覌岦c點頭說:“哦!”她似乎弄明白了,又跟了一句話:“看來屈原是成心要去自殺哎?!?/p>
我感覺我爸把嚴肅深沉的歷史,就這樣給戲說了。不過我爸一直是一個嚴謹?shù)娜?,他表情凝重,對人說話一向是語重心長的誠懇,有時候為了團結(jié)不喜歡的人,還違心而夸張地奉承別人,不過這樣更引起了別人對他的疏遠疏離。我爸今年82歲,他總結(jié)說,自己這一輩子,心里存放有六個好朋友,不過而今已死了五個,還有一個活在人世,這個人就是而今一個月來見他一次面的周老頭,周老頭原來是老街的一個理發(fā)匠。
我媽弄不明白傳統(tǒng)節(jié)日的來歷,但清明、端午、中秋、春節(jié),這些節(jié)日來臨前,我媽無論在鄉(xiāng)下,還是在城里,都要認認真真操辦一次。清明,給先人燒冥錢,端午蒸粽子,中秋做老月餅,春節(jié)為了除夕晚上的團年宴,更是從臘月就開始忙得團團轉(zhuǎn)了。這些節(jié)日,都少不了一大桌豐盛的家常菜,有時也用來款待像周老頭這樣的老友和鄰居親友。這桌飄香的飯菜,也是我打開一扇家門種下的密碼,是燈海搖曳里接頭的信號。
文友張五毛說,我們的生活是一塊粗布,只用很少的一點來縫制歡喜幸福,其余都變成了對付生活殘渣的抹布。灰塵滾滾的行走中,我停頓下來,望一望我媽在節(jié)日里磨盤一樣緩緩轉(zhuǎn)動的身影,我突然明白了,這些節(jié)日里的忙碌,對我媽來說,是一種不會停下來的儀式,這種儀式撫慰著她的心。因為我媽的心里啊,有一個嗷嗷待哺的黑洞,那黑洞里,有對孩子對親人們歸來的殷殷等待,有對鄰里人家表達和睦關(guān)系的真切心情。
編輯:文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