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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坐在堂前竹椅子上換好上山鞋,看看我,又扭頭望望上門頭長條桌上的馬頭座鐘細(xì)聲說了一句:“別敲了,你舅在托關(guān)系給你找事做,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睍r針已經(jīng)指到“8”,說完便向廚房走去。
我坐在大門石門檻上與母親擰巴著——“快換鞋上山”,刺啦一下點(diǎn)爆了我。死勁敲打那雙又氣又恨破解放鞋。抖泥巴不假,可無需這般使勁。氣和恨來自我的內(nèi)心,我就是十分的不情愿換上山鞋襪跟母親一起去挖茶棵地,借來的《天龍八部》看得正起勁呢。
母親從廚房過來,見我穿好鞋起身,又說:“先在家做做起,茶棵地狗尾草都長滿了,再不挖,過段時間就落籽了。那邊嶺,我一天挖不完,配著挖點(diǎn),吃不消就躲樹底下?!比允堑吐暭?xì)語,生怕又碰到我哪根筋便要犯渾。
1989年,我中考沒有考取中專(那時候,先錄中專再錄高中),讀高中是不可能的事——哥哥都沒讀高中,在家學(xué)了三年木匠,再說三年高中下來,考不考得取大學(xué)是未知數(shù)。母親一直想我考取中專,讀個師范,勞心費(fèi)力地供,三年出來就有工作有工資。復(fù)讀和讀高中,我和母親誰都沒有說。
母親每天忙天忙地做吃做喝,養(yǎng)家禽牲畜,日出而作日落而歸。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高興就做,不高興閑吃閑喝??梢哉f,我真正陪伴母親的務(wù)農(nóng)生活是母親偷偷抹淚“作孽吶,前世一劫”與我“變死變活”的相持。
次年開春,有消息來,舅舅有位學(xué)生給我尋到一份去黃山干臨時工的工作。清明節(jié)那天,姐夫用自行車載著木頭箱子、被褥、生活用品送我去報到上班,于此,我告別出門要換上山鞋的務(wù)農(nóng)生活。這大概是母親關(guān)于我第一件“好起來”的心事吧。
9字開頭的前幾年里,一切還是計劃經(jīng)濟(jì),吃飯是要糧卡和糧票的,我不可能從家里背著米去單位大食堂換飯票。這也不現(xiàn)實,因為從藍(lán)田里仁村到黃山約30里路,山馬路爬坡過嶺不通汽車,騎自行車要經(jīng)過雙嶺頭、大嶺下、小嶺下、寨西嶺、湯口嶺、逍遙亭,騎自行車幾乎是推上嶺騎下嶺這樣子。于是,換糧票給我吃飯是家里重中之重的事。
好在父親在供銷社上班,你托我、我找你的事,換糧票不算太麻煩,但一定是要全國糧票和安徽省糧票還是有一定困難的。我一般一個月回家一趟,星期六回家住一晚,星期天拿著糧票,背著酸腌菜、辣椒醬回黃山。
有一次回家拿糧票,因幫母親背復(fù)合肥給山頂茶棵地里的禾苗下肥,一上一下就中午了,抹抹澡換換衣服,鍋里舀碗冷飯扒下肚,便騎著自行車急匆匆趕路。
到了寨西嶺,才想起來換衣服時糧票沒拿出來,那個慪呀。掉個頭回家拿,進(jìn)門撞見母親拎著豬食桶,母親見我大汗淋漓進(jìn)家,丟下豬食桶跟著我問:是糧票掉掉了,還是沒有拿呀?
我說:“沒有拿。”母親緊張的神情松了一下,緊接著又緊起來。因為她不知如何是好手不停在身前擺弄圍裙——左手捏右手,搓搓,右手捏左手,搓搓,跟前跟后盯著我找糧票。我再次推車出門,母親雙行眼淚滾落,不停地叮囑:囡啊,慢慢滴吶,慢慢滴吶。來得及。
1994年,真正意義的屯黃公路開通,是一條從屯溪機(jī)場通往黃山風(fēng)景區(qū)的旅游公路。屯黃旅游公路,線路優(yōu)化改良,路面擴(kuò)寬,打通隧道。我騎自行車回家,告別騎一半推一半的歷程。此時,糧食放開,全國取消糧票,錢可以直接買飯票,我每個周末都騎車回家,不趕不急不拿糧票,回家的目的是幫母親干重活、體力活,母親老了。
每到星期六,母親就去村口候。她那一堆的活,到了星期六,似乎就不急了,倒是肚子里的話滿得快藏不住,要跑到村口去等著說。從進(jìn)村口開始,逢人就有聽:“哎呀,才來呀,你媽橋頭站好久嘍?!薄鞍?,回家了,你媽路口來來回回好幾趟了,回家一下,又來?!薄翱禳c(diǎn),快點(diǎn),你媽等你呢?!蹦赣H把我領(lǐng)回家,好菜熱飯伺候好之后,端坐在沙發(fā)上開始噼里啪啦放“千字鞭”——聽她說事。誰幫她搬了大石頭壓火腿,又是誰給她托漏雨的瓦,天順幫她把豬欄里的豬糞扒扒都挑到菜地里了……最后點(diǎn)題,“現(xiàn)在好,騎車不用爬雙嶺頭,路上車來人往,不怕?!?/p>
就這樣,我騎著永久牌輕便自行車往返單位與家之間,出門進(jìn)村獨(dú)來獨(dú)往。我回家,母親依然會給我放“千字鞭”,只是話題不單單說我們家的事了?!澳莻€跟你玩得好的順芬快要結(jié)婚了。”“忠全真想談婻,蜜蜂一樣跟前跟后?!逼鹣任液芨信d趣,回家母親不說,我還會追起來問:“他們現(xiàn)在怎樣了,她媽娥仂同意呀,他家四個兒子耶?!?/p>
再后來,漸漸地母親會問:“你黃山那里看不看得見‘后生頗’呀?有一起玩得來的嗎?”我勒個去,繞這么大彎子,白一眼,扭頭走老遠(yuǎn)。母親藏著諸多心事:工作穩(wěn)不穩(wěn)定呀,工作穩(wěn)定了就應(yīng)該談戀愛、結(jié)婚、生小孩……一個母親的心事永遠(yuǎn)不得滿足。
1997年至2000年,陸陸續(xù)續(xù),一件一件地完成母親的心愿,戀愛、結(jié)婚、生女,自行車換了踏板車,依舊匆匆往返回家的路。
2008年,國家相關(guān)政策出臺,我們這些體制外的編外人員相繼辦理“五險一金”,工作連續(xù)10年以上職工簽訂《無固定期限合同》,我把這天大消息告訴母親,母親自然聽不明白我說的這些新鮮事,但知道是“好事”。
倚靠在坐出凹坑的沙發(fā)里,揉了左眼揉右眼,繼而雙手捂臉從上往下一擼到底,神態(tài)儼然地努努嘴,“嗍”一下鼻子,講一句;“吭”一聲喉嚨,潤潤嗓子又講一句:“俺這一生吃幾多苦呦,生產(chǎn)隊里做事,男人不在身邊的婦女受多少欺負(fù)?!薄耙皇菄艺吆?,‘包產(chǎn)到戶’,我三個子女怎樣培養(yǎng)出來?!?/p>
看看,想想,心心念念?!按笈垂鈬艺摺睫r(nóng)村招干部’,去鄉(xiāng)政府工作了?!薄皟鹤?,享受國家最后一批頂班政策,雖然現(xiàn)在下崗自己開店,生活也過得去?!?/p>
我也扭頭東看看西看看。堂前板壁除了掛歷、年畫是新的,有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摁個圖釘釘在日歷邊上。糨糊貼的大金囍字、屋柱對子、房門對子都貼了好多年了,梁上也沒什么特別的東西,堂前也沒有新的歸置物。
我過去一把摟,拍拍晃晃,大聲對她說:“是滴吶,你三個子女,都沾著國家光。國家好!共產(chǎn)黨好?。 ?/p>
母親哈哈笑出聲來,母親這一聲來自心底長笑,笑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模樣,也笑平服了她折折彎彎的心事。
編輯:文潮